肖复兴

　　我的两个孙子，高高上二年级，得得上学前班，跟宋老师学画水彩画。

　　宋老师是北京人，得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宋老师从德国来到美国，当了得得的老师。宋老师是学美术的科班出身，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到德国留学，然后工作，和一位德国人结婚生子。丈夫到美国做博士后的工作，宋老师辞去了挺好的设计工作，跟随丈夫来到美国。

　　因为是北京人，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孩子们和宋老师关系很好，都很喜欢宋老师。宋老师办起了这个教孩子画水彩画的辅导班，两个孩子都报名参加了，跟着宋老师学习了两个周期。

　　宋老师学美术的出身，懂美术，但每一次教孩子画画之前，宋老师都会先仔细地备好课。她的备课法子，是先用自己想好的方法，让自己的孩子练习一遍，看看哪里适合孩子，哪里还需要调整和改进，就像舞蹈演员在后台先练习好了功夫才会上台。

　　每个星期天，我们在北京和孩子视频的时候，孩子总会拿出宋老师教他们画的水彩画给我们看，每一次，都会让我格外惊讶，孩子们画得实在不错，可以看出是宋老师教得好。孩子的这些画，是宋老师的作业，也是宋老师教学的成果。

　　孩子画的小鹿，弟弟画的鹿头是橙红色的，哥哥画的是绿色的；鹿角都是长长的，尖尖的，哥哥画的鹿角橙红色中点的是绿，弟弟画的鹿角橙红色中点的是黄，显然是绿颜色里加的水多了。不过，画得都很可爱，是孩子们喜欢的那种小鹿。那种小鹿，他们都很熟悉，常常会从家的窗口跑过，有一年的春天，一群小鹿还把他们家窗前所有郁金香的花瓣都吃得精光呢。

　　他们画的企鹅最让我忍俊不禁。都是四棵小树，两只企鹅，在树间行走。哥哥画的企鹅，黑色的羽毛，白色的身子，黄色的小嘴，橙色的爪子，天蓝色的背景，和企鹅生长的寒冷环境相吻合。弟弟的企鹅，画成了两只奇诡的大鸟，一个是半身红半身紫的身子，一个长出一个黄色的大翅膀，背景的红色，倒是很配合这两只怪模怪样的大鸟。

　　宋老师夸奖了他们，画成什么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画出了自己想要的那种鸟，那种鸟就是好鸟。教孩子画画，不求千篇一律，非得和老师画得一模一样，而是尊重孩子的个性，培养孩子的兴趣，是宋老师值得我学习的两点。

　　弟弟画了一幅四联画，一幅画中分成了四个方格，每个格中的颜色不同，都有一个猫头，在猫头中间，都有一条鱼。显然，画的是小猫吃鱼的传统故事。有意思的是，那四条小鱼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都是像木刻，用黑色和红色的油彩印上去的。一问，果然是事先宋老师刻好了鱼的剪纸模型，让孩子们套色印在小猫的脸上了。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创意，花样翻新，让孩子兴趣盎然，让画画变成了游戏，是孩子最容易接受的。

　　透过手机屏幕，仔细看，我看到有的画上有斑斑点点的墨点，有的画上有颗粒粗粗的突兀出来的斑点，显然，不是孩子不小心抹在画面上的，而是有意挥洒在上面的，有了一种好看别致的装饰效果。

　　我问孩子这是怎么弄上去的？

　　孩子告诉我：墨点是在笔上蘸好墨汁，然后用铅笔轻轻地敲打那支笔，笔尖上的墨点，溅落在纸上了。那些突兀出来的斑点，是在纸上撒上的盐，等颜色干透了，就出现了这样的效果。

　　显然，这都是懂得绘画的人的法子，简便易行，对于初学的孩子，最是富有吸引力。教孩子画画，不在于孩子画得好坏，更在于孩子兴趣的培养和美育的入门。我对这位宋老师充满好感和敬意。

　　教小孩子画画，尤其是水彩画，因为有了水的加入，对于孩子会多了一种兴趣，这有点儿像孩子玩水一样，都会让孩子跃跃欲试。以水醒色，让色彩在瞬间发生梦幻般的变化，让孩子看到绘画的神奇好玩。作为老师，是不容易的，不简单的，不是所有会画画的人都能够胜任的。它需要的不仅是绘画的技能，更需要的是对孩子心理的了解，以及对孩子的耐心和爱心。

　　这一次来到美国，我专程去看了一次宋老师教孩子画画。

　　课堂就在宋老师家的地下室里。走进房间，到处摆放着宋老师自己的画，往地下室走的楼梯上方，挂着宋老师临摹的局部韩熙载夜宴图，工笔线勾白描。地下室一分为二，外间摆着两幅大画，都是富有现代派味道的装置艺术，一幅是用铁丝编制，一幅则是用深褐色的长角豆荚，一根根，用线缝制在一块白布上，根根遒劲，自然地扭曲着，交错着，舞动着，雕塑感很强，金属感很强，造型很是别致新颖。

　　一个女人，曾经有着自己喜爱又待遇不错的工作，为了丈夫的事业，也是为了家和爱，毅然辞去了工作，跟随丈夫千里迢迢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栖身做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却并没有像有些娇惯的北京女人那样抱怨或失落，而是心态平和，不仅随遇而安，还保持着一份对艺术的挚爱之心，让平淡的生活有了新鲜的色彩和律动，这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够做到的。

　　里面的一间，便是课堂了，好几个孩子趴在桌子上画画。桌子上布满了管状的水彩颜料、调色盘和水。宋老师站在里面，正在教孩子们画画，见到我，走了出来。

　　这两天刚下了雪，今天我想让孩子画画雪，没想到今天下雨了，雪都化干净了。宋老师笑着对我说。

　　在她的指导下，孩子们画的雪，都很有意思。我仔细看了看，画面都很简单，背景的天蓝色中加了一点淡淡的紫色，然后用点点的白色画从空中飘洒下来片片的雪花。为了衬托雪花的白色，下面用墨色画几棵松树，松树的画法也很简单，只求神似，不求形似，都是上尖下宽，几笔弯曲扭动下来，有了树的意思。这样的画法，对于孩子简便，好掌握。

　　我对宋老师说：您教得真好，两个孩子总对我说起您，他们都特别爱跟您学画画！

　　宋老师微微地笑着，说我说得太客气了。

　　我说：是真的，我也从中学到不少呢！

　　那一刻，窗外细雨霏霏，扑面不寒，天气渐暖，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