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姐，名长娟，五十岁怕不到，育有两女。我来石板村做第一书记，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便认识了。半年来，她多次跟我提起自己的宝贝闺女，眼眸里除了母爱的恣意泛滥，还有来之不易的成就感，甚至是炫耀，仿佛两个女娃是山中的瑰宝。

　　山里贫瘠，无声无息，时刻有孤零零的风不期而至。长娟的两个女儿，一个嫁了人，一个大学马上毕业，皆在北京城里，离山村俨然好几个世纪矣：农村鲜见年轻人，如果她们在山里，的确就是瑰宝——比史女士的描述还要立体鲜活。

　　村里见不到年轻的女孩，这真是一种遗憾——虽然山自有仁者的偏爱，但如果仅有自然的山野之美，那就好比画里没有美人一样，单调了不少。

　　前几天，我正在村委会与一位来访的老板洽谈土地租赁事宜，突然，玻璃窗外的大院里，史长娟带着一个女孩，飘飘忽忽地闪过：难道这就是她的闺女之一？

　　随后，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我见到一张雕塑着青春的脸。

　　史大姐赶紧介绍说：这是我二闺女，梁书记。

　　大家一起去吃饭，一路上谈笑风生。那闺女安静，一直不说话，我很想跟她聊两句，便问她：“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她闪着大眼睛，稚气友善地望着我，淡淡一笑，说：打算在城里找份工作，先干着。

　　我忍不住问：考不考虑就在村里做点事情？

　　还不等女儿有反应，史大姐便抢着答曰：不回村里，再怎么着，都要在城里找个活干。瞬间，我很尴尬，仿佛被人瞧不起一般。但旋即，其他人的攀谈嬉笑，把我将发未发的不悦冲散了。似乎山村的空间太狭小，只容得下我的憧憬与激情，其他所有令人不快的东西都被挡在了群山之外。

　　如果那天事情办得不是太顺，恐怕我对史大姐前面那番话会有不良的联想。很简单，我是市委派来的第一书记，既然我一个原籍湖北的人，都能离开城里的高校，跑到石板房村挂职干两年，那么村里的年轻人，难道就这么不愿意回村工作？

　　史大姐不愿女儿留在村里的话，说得不急也不慢，客气却不容商榷，令我怀疑，她是不是以为，我是故意的：你梁盼虽在村里挂职，但也只是短暂的“镀金”，为何偏偏撺掇我闺女跟我一样，呆在这山沟里，凭什么这般要求我的闺女。

　　好在，我根本没这么想。以上的“回顾”，皆为事后诸葛亮，我只记得，那天，洽谈的事情有了眉目，我高兴，夏日的阳光漫山遍野，通透豁达，把一颗颗青涩的核桃果子照耀得跃跃欲试。核桃树长在石板房的每一个角落，或壮或弱，或显或隐，与巍巍大山同呼吸，共春秋。一切皆为天作之合，使得我来不及分析史大姐的“微言大义”。

　　只因，我了解史大姐。

　　史大姐土生土长于本村。当年，其父在大安山煤矿上班，是公家人，在村里属于叫人高看一眼的富裕户。史家姑娘长娟，明媚可人，乃村花一枚。可她偏偏看中了同村的陈家小子。“情事”曝光后，父亲迅疾做出强有力的反应，他棒打鸳鸯，追着闺女满村跑。史大姐飞奔到一个疼爱她的长辈家里藏好，这才躲过一劫。

　　那时山里人多，交通又不便，更无手机与微信，大伙亟需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史大姐当时的壮举，便荣登石板房的“美谈”榜，并流传至今，几乎成为“村史”的一部分。

　　婚姻的选择，乃各种条件交织裹挟的结果——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很难说史大姐不幸福，虽然直到现在，她家也不富裕，但相较于诸多低收入户，她家亦自有其繁华惬意。

　　大姐的丈夫陈先生，稳重到木讷的程度，但帅气不减当年——长娟毕竟是长娟，男人可以没钱，但颜值必须有。长娟的婆婆不好惹，是村里不讲道理的“女中豪杰”，更糟糕的是，长娟连生两个女孩，婆婆心中有气，就变本加厉地发泄不满。

　　长娟受苦，一边在十里八乡打短工，一边照料两个娃。她说，那时候，做完活，一个人步行山路，赶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累得半死，还得进屋动手做饭。

　　婆婆从来是不管的。

　　更艰难的是，多年前，她的小姑子离婚后，带着一个女娃回到石板房的娘家，后来小姑子精神失常，母女二人也得仰仗史大姐。

　　她是在我办公室讲这番前尘往事的。我又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泪水不争气，好几次差点涌出。她说：苦，不算什么，只要我两个女儿将来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我便值了。

　　现在，她值了。大闺女很争气，目前在一家公司做销售，成天地全中国“瞎跑”，超额完成了走出穷山沟的远大目标。二闺女，大学也快毕业了。

　　那天在车上，她毫不犹豫地反对二闺女回村里来工作，是因着自己的经验教训。我理解。来村之前，我从未有农村生活的经历，优哉游哉地过了半辈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作为一个城里人，要求山里的孩子读完大学后，还“滞留”山村，的确极为不厚道——即便只是随口一说。

　　可是，村里的发展，也得依靠本村的年轻人。窈窕淑女，不仅君子好逑，山村更期盼。二闺女是石板房为数不多，还能在村里偶见的窈窕淑女，只是小小的石板房，至少此刻留给她的天地，委实微不足道。山外面即便还是山，她也要一步一步向外走，像她姐姐一样，海阔天空，翱翔一番。不为自己，也要为没能走出大山的母亲。

　　念及此，我心惆怅莫名。作为一个母亲，史大姐那天即便很不给我面子，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