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关山飞渡》剧照　康艺潇供图

　　记得刚入大学的时候，还是像在故乡一样，看过几次露天电影的。可还没有毕业，再放电影已经是在学校大礼堂了。对于这种变化，现在回想起来，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之后，唯一的一次再看露天电影，已经是工作多年，在北京东郊的一家汽车电影院里。所谓汽车电影院，不过是在一片树林子里围出的一处空场，将汽车开进去，坐在汽车里观看罢了,忽略掉场子上的汽车，倒与故乡的露天电影相仿。如今，这家汽车电影院似乎仍存在着。可故乡的露天电影，只留存在记忆中了。

　　搜寻记忆，露天电影对于我并非记忆的兴奋点，我的兴奋点实际在于，那时候与小伙伴们去十里八乡追看电影。追着去看的是那块荧幕，那一束变换的光影。因为在荧幕上放什么电影，在到达现场前一概不知，哪像如今，电影未上映，各种剧透、花絮，甚至八卦已是铺天盖地。想来，追电影在那段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一般贫乏的年代，可以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多少带点喜剧色彩的行为。例证是，听人说东乡今晚有电影，就邀集几个小伙伴，在夜色中兴冲冲奔去，即使白跑一趟，除了第一次稍感失落，之后再也难寻沮丧的情绪。一群小伙伴，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在身边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稀疏的灯火中，不知不觉又返回到村子。甚至正在玩耍的时候，看到西村方向射出一道光芒，也会被吸引着跑去，这时候大半会扑空。

　　回村的路上，我们依然频频回头，明明觉得已经到了那道光的跟前，为什么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真心想不通，那道光为什么不是电影放映机发出来的？是什么会发出光芒呢？当然，如果在半路上就能听到放电影的声响，大家就会激动得跑起来。那种不期然的所得，让人喜出望外，即使是看过多遍的片子，依然会追着看到尾。

　　那个时代能够上映的影片屈指可数，除了八大样板戏彩色影片之外，就是扭曲得没样儿的战争片和“与人奋斗”的影片，如《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以及《青松岭》《艳阳天》《金光大道》《海霞》《春苗》《红雨》等。从儿童角度呈现观念的《闪闪的红星》已经是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其插曲《小小竹排》更是传唱一时。

　　另外，国产片外也有少量引进的类型化译制片。那时苏联变修，中苏也交恶，但列宁的地位依然，《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十月》照旧经常在大荧幕上，朝鲜的《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摘苹果的时候》，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海岸风雷》等也是屏幕上的常客。

　　那时候，正片之前，记录领导人动向和传播伟大成果的“新闻简报”俨然是“电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整体而言（故事片+简报），电影基本上是没有“商品属性”的，宣传和教育意义很鲜明，但似乎实际效果难达预期。当时流行的顺口溜就生动地表达了这层意味：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这未必是真实写照，但从这个侧面可以窥见不同国别电影的突出特征和观众的实际反应。

　　与追电影有关的，还有一些荧幕下的故事。据说，邻村曾有不让地富反坏右看电影的不成文规定，也曾出现偷看电影的地富反坏右子女被追打的情形。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没有这样的说法和做法，但我从没有看见过，我那位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电影放映员的堂伯父及其子女在村子里看过电影也是事实。我没把他们当作坏人，因此也从没有问过自己，他们为什么不去看电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电影里的坏人明显贴着标签，和身边的“坏人”怎么也画不上等号。我所知道的闹剧是，一位姑娘在看电影时，向同伴展示了一位解放军战士送她的武装带，不久那位准备提职的战士就被开除了军籍。我所亲见的悲剧是，同村的几位青少年，因为争抢观影的有利位置与邻村的几位小伙子，大打出手，并且一遇放电影双方就寻衅滋事。

　　从追电影，我还知道了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还是存在经济差别的。我们村地属安徽，紧邻江苏的几个村，彩色动画片《大闹天宫》在江苏的村子都放映过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们地界一直就没有动静。后来听大人说，江苏比安徽强，买得起那么多拷贝，能覆盖到偏远乡村，安徽比不了。

　　一部影片重复看上多次是追电影的硕果。虽然两三个月甚而半年才放一次电影，但重复放映同一部影片是经常的事，而且在相同的时间段里，周围村庄上映的也是同一部影片。何以是这样的规则，懵懂童稚的我们不懂，也不去理会，对我们来说，追着去看这件事本身才是重大意义所在，而且能真真切切看到声光影，不啻是一场精神的盛宴。

　　在那个年代，大喇叭广播倒是经常听，但内容实在贫乏，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收音机在村子里已经是稀罕物，更别说看电视了。夜晚的农村生活贫乏，以至于哪家的狗多叫两声，马上就有一群孩童围过去。在某个深秋的夜晚，一群半大小子在一块土堆上演练毫无装备的“攻防游戏”，就能从掌灯时分一直打闹到月明星稀。这么简单的游戏，那时的我们竟会乐此不疲，今天想到此处不免哑然失笑。

　　另一方面也说明，失去的童年是不可能回去的，同时，我们失去的还有一颗童心。（孟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