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坚

　　古人有“见山立志，见水生情”语。言山水对人的微妙影响。山，或气势雄伟，或状态沉稳，或婉约幽深秀丽清雅，或卓然奇崛矞矞皇皇，都易引人入胜，入迷，在心灵间铭刻影响。鄙人生在粤西山区，关于山的认知，始于对故乡里五大山的痴迷。

　　老家大门正对那座形如“观音坐莲”的巍巍高山。每逢大雨，山腰必吐百丈瀑布，雪白飘忽，左摆右弯，生猛酷如天挂长龙。幼稚的心被吸引，极喜欢看。祖父却要关门，说，看不得。我执拗，耍蛮，没完没了闹开门。慈祥老人输了，推开大门扇，说道：这山，多看不好呢，它会让你“捱清水粥”！我嘴硬，顶他道，不看它，就有白米饭吃吗？！祖父笑而不答，向天井一瞥，盯住缩在一角的“假西洋”（杂交鸭），才说，莫做天井鸭，懂吗？老人见我瞪大眼睛，不懂。又说，长大了，会懂……

　　幼时自觉长大甚难。不明何故，老人却爱对我讲“大”的故事。记忆中，这“大”故事也出自里五大山。祖父说，那瀑布长龙出没处，有一种奇物，叫石蛙。它比天井鸭要强千倍！我马上追问，它怎么啦？它躺在溪涧石头上，能抓住天上飞的老鹰！骗人！撒谎！我说话斗胆，没大没小了。没骗你，是真的。它翅膀能遮天？！无需遮天，有翼，有爪，有好脑瓜，就行。此时，我只有侧耳细听的份了。石蛙脑瓜，好就好在会用自己身上的本钱。石蛙的本钱不多，一是身壮体大；二是爪趾坚利；三是肚皮极韧兼且白亮……先帮我点烟！祖父突然下令。见我听入迷，老人会卖关子。随之伸过来一根竹烟杆，三尺多长，末尾铜烟斗已塞满黄叶碎片。我的任务是拿一条长香，到大门角火堆点燃，再回来，爬上祖父身边另一张圈椅，直至满烟斗黄叶碎片在忽明忽灭火光中，燃成白烬。

　　老鹰揾食先飞上天，眼却是看地的。祖父说，不管飞多高，仰卧石板的石蛙白肚皮，都会惹它。就因为石蛙肚皮白得发亮，老鹰迷了，蒙了！猛冲下来就叼。好家伙！祖父拱起身，向天井鸭那边吐一口唾沫，才说，叼是叼着了，老鹰自己却给四只坚利凶狠大爪猛力抓住，动弹不得，飞不动了。然后一骨碌，双双滚进了涧水坑！那是石蛙天堂，却做了老鹰地狱。在水中过不了多久，一个多钟吧，石蛙就有好“饭”吃，好过我们吃白米饭……

　　祖父闯荡南洋数十年，应付我的故事多多，却偏搬里五大山故事，把我从云雾缭绕的山髻，引到山麓幽幽绿谷中，真像走进了一个迷幻世界。那口万年塘，长长弯弯，黑墨墨塘水永不干涸，“万年”依旧，神秘莫测。

　　我曾经跟大人进入里五大山又一方山麓，据说是“大虫”(老虎) 出没的溪涧处。大人去砍勒竹，我则一心要看大虫，进山时，你一声“呜”，我一声“喂”，此起彼落。大人说，大虫怕人多，人多它就躲。我听了，却心里嘀咕，生怕大虫躲起来。大人们却向祖父告状，说我人小小胆生毛！祖父倒没骂我。还说，人就是要有胆，不做胆小鬼。

　　后来读“大馆”(不只背书，老师还讲解的私塾) ，几个大龄同学发起夜里去“照鱼”。前后两人提着松明铁丝篮。大堆松明火光耀曳，照在小河里，河鱼们趋光奔突，惊慌乱撞，挥网即有收获。我是背筌手，跟着走。时有惊喜，目不暇给，笑笑闹闹，乐不可支。不过个把钟，即鱼筌塞满……正在这时，前头同学竟失魂地惊呼：“有老虎！”

　　抬头望河边，真的！月光下，大猫脸般的宽额上，仿佛那“王”字都见到了，大家拼命逃跑。我的脚竟然落在勒竹头丛一边的大斜坡上，接连翻了两个筋斗，鱼筌已是空空，却万幸逃出生天……

　　没做老家“天井鸭”，远走他乡半个多世纪，无缘看里五大山，倒真是一直吃着白米饭。乡愁催归，故里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