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石油工人老冯，像闻一多口中“痛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

　　初逢，是在朋友聚会。听朋友说我会诗词，老冯眼中一亮，于是谆谆教导，这荒漠，不容易，得坚持。再拿出随身小本，给我看一位井队员工写在值班室的赋。我随手一翻，不过是些散句，不成文，但老冯让我学习。我一时年轻气盛，跟他聊起国学，然后，老冯便沉默了。

　　学诗几十年的认知，在一小时的谈话里土崩瓦解。酒罢，老冯与我步行回宿舍，天幕繁星点点，显得天空格外透彻。他说，人生有三次彷徨，都在星空下，希望这次是最后一次。

　　老冯来油田是1985年，适逢沙参二井突破之后，国家重点开发塔里木盆地的油气资源。

　　他打的第一口井是沙十一井。当时技术落后，冬天无法作业，打到目的层，用了两年半的时间。

　　打这口井不容易，遇到洪水，井队成了孤岛，百十号人吃饭喝水成了问题。大伙找到一处积水塘，将看着干净点的浑水挑回去，沉淀后烧开饮用。吃饭则是一天三顿煮海带，啃大葱。吃完了，每顿煮干豇豆。后来，物探队员划着橡皮舟送来青菜，老冯当时还小，乐得抹了眼泪。

　　洪水刚退，又遇上地震。这里住的土坯房，门窗变了形，墙上裂了不少口子。井队长见没人受伤，用浓厚的山东话打趣：“爷们，晚上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睡太死。”

　　说归说，木匠跑来修门窗，老冯帮着用旧钢管支墙。修好房，老冯还是睡得提心吊胆，落下失眠的毛病。不过，直到离开，大伙毫发无损，他自嘲“杞人忧天”了。

　　虽然条件艰苦，不过大伙精神状态好。每到月明，平地燃上一堆篝火，大伙围成一圈，一边挥扇，一边舞动。有走太空步的、有驴打滚的、有翻跟头的、有推太极的……这估计是大漠中最早的广场舞。那时青海人居多，老冯听不懂青海话，独自坐在旁边傻乐。没多久，他被蚊虫叮得直跳脚，这才明白别人为嘛人手一扇，赶紧找把破扇子加入进去。谁知，这一跳，跳出了后来的健身大咖，直到现在，不少人跟着他健身。

　　沙十一井打到5808米，创了塔北油田最深井纪录。其间取芯样时，老冯看着原油渗出来，兴奋得多吃了两碗饭，但这口井最后没出油。要走那夜，老冯习惯性失眠，外面刮起大风，当时房顶是苇秆做的，被吹开一角。风停了，星辉如柱，从破洞倾泻下来，他想到两年多的辛苦打了水漂，心中百味杂陈。于是，他起身，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火光，用诗词倾诉愁肠。

　　这是老冯第一次彷徨，第二次却发生在出油后。

　　香港回归那年，老冯所在的井队打出沙四十六井，这是油田继沙参二井后的重大突破。紧跟着，老冯转战到沙四十八井。

　　打井时，又遇到了洪水，但这时，通往井队的路有能力保住了，日常所需不用发愁。闲时，老冯与同事坐在厨房外钓鱼，给大伙改善伙食。彼时，井队有了生活电源，老冯的八段锦也练得炉火纯青，身边的粉丝多了起来。夜里，在旷野的灯下，一群衣着油腻的钻工一字排开，蹲马开弓，成为一道奇特的风景。

　　沙四十八井再次突破，每天自喷就五百方油，井场排队的油罐车看不到尾。直到现在，这口井仍然是中石化的累产原油冠军井。老冯所在井队打的这两口井，成为发现塔河油田的标志。

　　出油了，应该欢呼雀跃，但是，高兴劲没过去，井队宣布就地解散。

　　这是企业要往油公司的道路发展。本来从技能岗转到管理岗，大伙都应高兴，但是当晚没人练拳，老冯独自躺在沙堆上，默默地与星空对视整夜。他也没写诗，因为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前两次，老冯都彷徨了很久。不过，第三次他很快就走了出来。

　　一下班，他就找上我，基本上都是聊诗词。刚开始，我还挺热情，但格律这些对我而言，都是基础的东西，时间一长，难免懈怠。于是，我选了一百首唐人绝句，让他背去。

　　我估摸，这可要清净好久，哪料要退休的他，记忆力比我还好，没几天就滚瓜烂熟。我这才回想细节，无论谁给他报电话号码，他一遍就能记住。有次他去领油管送往井队，我蹭车办事，他的同事忘带表格，老冯在颠簸的车上，重新手写一张，等到了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与微信发过来的电子版核对，各类型号和数量分毫不差，我不禁结舌。

　　后来，老冯采取迂回路线，总让我跟他练八段锦。我爱踢球这些激烈运动，试了一次慢腾腾地打拳，简直要命一样，于是总是推辞。

　　认识他时，正好在开发顺北油田。一晚，他又跑来找我，挺神秘的样子。我以为他又要让我去练拳，谁知他说：“出油了！与当年的沙四十八井一样猛！”

　　从顺北送完油管回来，有400多公里，我看他有些斑白的双鬓沾满尘土，有些心疼。他接着说：“你不写两首么？”

　　我摇摇头，表示没到现场，没有灵感。他拿出随身的小本，递了过来，说：“这是我在车上写的，你看看。”

　　“井架高多少，青春可丈量。”这两句我最欣赏，看得出他这段时间下了工夫。他给我看的几百首诗，多数都写的是油田井队，在他心中，那是永远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