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保罗：

　　我们度过了寒冬，很高兴春天又回来了。我真的想念新加坡，想念它那明亮的阳光和幽翠。

　　妈妈发了一冬天脾气，发牢骚说英国的天气肯定会害死她。她还说，这儿的食物不合胃口，宁愿饿死，不大情愿吃。然而，我觉得妈妈在这儿很幸福，虽然她不想表露出来。

　　她老认为我使她脱离了新加坡的社会活动，还认为她是一位孤独的社会流浪者，因为她不讲英语。

　　奶奶让你认为妈妈不爱你！奶奶的确是老巫婆！妈妈一视同仁地爱我们俩。你知道她多次尽力把你从奶奶身边夺回来。可是那老巫婆拒绝从她手中放你。我的确后悔我们没在一起度童年。

　　该准备晚餐了，再见了。务必常常给我写信。

　　深爱你的

　　爱丽斯

　　奶奶是老巫婆？保罗愤怒地喷着鼻息。“妇人！这次你的确把脚放进嘴里了。”保罗自言自语。他一提及“母亲”和“爱”这些词就退却，好像从信里蹦出来挖苦他似的。他茫然地拿出钱夹，瞅一瞅奶奶那褪色的照片，轻轻地触摸照片一隅。

　　照片中奶奶双手抓住靠手，呆板地坐在雕刻的青龙木椅上。她从那厚厚的皱起的眼皮下严厉地瞪着他。她的眉毛，依旧浓密，尽管她当时已经60岁。他细看了所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笑波从闪亮的鼻翼伸到噘起的嘴唇。“说真的，”他自言自语道，“那些的确不是‘笑波’，是嘴唇绷紧，露出下巴的习惯所致。”盘头的蜗牛形的发髻洁白明亮，由三根大金饰别紧。她那左太阳穴本来有一缕白发，但在褪色的照片上显不出来。

　　孩提时，保罗坐在奶奶膝盖上，拨弄着她的围裙，那围裙暗花边，镶嵌着密匝匝的宝石片。他乐于忽左忽右地弄皱围裙以便宝石那熠熠生辉的彩虹一闪一闪。奶奶那讨人喜欢的围裙，有阿拉伯人的图案风格，以粉红、青绿色和黄色的花见长。小保罗经常想象自己沉浸在那迷人的旋涡里，在那眼花撩乱的叶子里，在那奇妙柱头和突兀雄蕊的花丛里。

　　累极了，他就偎着奶奶，由她那宽阔的胸怀温暖他。她那均匀的心跳让他迟钝，然后睡几个小时，像胎儿一样蜷缩着，奶奶摇着他。

　　奶奶一生保罗的气就会提醒他，他是被强加于她身上的，一个呜呜哭泣而又无助的包袱，连同一个空牛奶瓶和6听浓缩加糖牛奶。她说她老了，只想清闲地度晚年，而她“无用的”儿子过去乞求她照顾保罗，借口就是他妻子身体羸弱，只能勉强照顾2岁的爱丽斯。而他白天必须工作。由于缺乏睡眠，他那天在换婴儿尿布时昏厥过去。奶奶说，她儿子憔悴的容颜和他那皱巴巴的衬衫使她动了恻隐之心，便接受了婴儿。

　　保罗的奶奶对他很生气时，就说：“保罗，你最好做个好孩子！你最好听奶奶的话！你妈妈太懒，不照顾你。她身体孱弱？事实是她喜欢散步和享乐。目空一切，硬让她丈夫把婴儿推给我！你妈妈所用的尿布就是她那破旧不用的衬裤！太可恨了！我不能用那些脏的旧破布裹你，那些破布！我那些拖地板！你知道你妈妈为了省钱用加糖浓缩牛奶喂你吗？我用那些6听加糖牛奶喝咖啡，用奶粉喂你，当然，用我自己的钱买！保罗，你最好孝顺我！”

　　那时小保罗就不喜欢妈妈了，特别当奶奶向他咯咯偷笑的堂表弟大发这些议论时。他8岁时，他妈妈派托玛斯把他接“回家”。保罗抱住奶奶的围裙，拒绝跟他爸爸“回家”。

　　保罗20岁时奶奶得了慢性病而死。奶奶去世后，保罗别无选择，只好回到父母身边。

　　他父母和姐姐对这个20岁的陌生人突然进入他们亲密的家而不满。他经常与家人进行激烈的争吵，期间两方相互扔出过激而伤人的话语。他在争吵之后无动于衷，死不改悔，于是他家人摇了摇头，把他的粗野归于他奶奶培养的结果。

　　保罗再一次看了1993年3月3日爱丽斯的信。“妈妈”和“爱”使他回想起几年前看的一个小说。讲的是一只懒惰的鸟产了卵，乞求大象孵，答应短时回来。她在别处享乐，而大象在暴风雨和酷晒中孵着蛋。幼鸟就要出壳时，大鸟飞回来了，这才记得那蛋是她的，要求带走。一瞬间，卵破壳了，出现一只大象鸟；除了双翼外，就是大象。

　　保罗暗想，他妈妈多么像懒惰的鸟。“那使得我成为大象鸟。”他自言自语。保罗觉得他是奶奶的儿子，于是回答他姐姐：

　　“奶奶不是老巫婆！”又补充道，“我爱她。”（本文发表时有删减）